又尝谓汉魏之诗不可论工拙其工处乃在拙其拙处乃见工当以观商周尊
又尝谓汉魏之诗不可论工拙,其工处乃在拙,其拙处乃见工,当以观商周尊彝之法观之。
工拙互相渗透才是艺术的上乘。严羽《沧浪诗话》也说:“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似拙非拙,也就是于拙处见工。陈师道《后山诗话》说:
望夫石在处有之,古今诗人共用一律。惟梦得云:“望来已是几千岁,只似当年初望时”,语虽拙而意工。
语拙意工,即外拙内工。好比一个人外表看来朴讷无奇,却有内秀。袁枚《随园诗话》说:
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澹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澹。
学诗之初难免于拙,离拙入工是一次飞跃;离工返拙又是一次飞跃。工而后拙,巧而后朴,这是老人返童的天真,豪华落尽的淳澹,尤其难能可贵。总之,画家所谓毛而厚,书家所谓涩而润,诗家所谓拙而工,其中含有艺术的辩证法,可以互相发明。书、画之外,其他艺术也可以参证。中国戏曲舞台上的钟馗、黑旋风,他们的舞蹈身段也拙得来巧,拙得来美。周信芳的唱以沙哑见工,有一种独特的苍劲之美。霍去病墓前石兽仅就石材原来的形状略加雕琢,初具兽形,也于拙朴之中见出匠心和巧意。可见文学艺术各个部门有着共同的规律,如果具有广泛的知识和修养,就可以在同其他艺术的对照中更好地鉴赏古典诗歌。
艺术鉴赏的实践经验也很重要。诗读多了、读熟了,就有了比较,有了鉴别和欣赏。例如同是送别诗,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王维的《送沈子福归江东》,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写法各不相同。同是抒写忧愁,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说:“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李群玉《雨夜》说:“穷愁重于山,终年压人头。”石孝友《木兰花·送赵判官》说:“春愁离恨重于山,不信马儿驮得动。”都用山作比喻,但情调、色彩各不相同。杜甫是忧国忧民,以终南山作喻,显得庄重严肃。李群玉是写穷愁,故有压人之感。石孝友是写离愁,那重于山的离愁连马儿都驮不动,这就和行旅境况联系起来了。再比较贺铸的《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是写闲愁,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无名的忧愁。诗人先设问一句,却又不正面回答,而跟以三句景物描写。这三句诗让人感到他的闲愁无所不在,无法衡量。又如写时光流逝,屈原《离骚》说:“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曹植《箜篌引》说:“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陶渊明《杂诗》说:“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蒋捷《一剪梅》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风格各不相同,也可以在比较中玩味、咀嚼,得到艺术的享受。
艺术鉴赏的经验,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培养语感。所谓语感,是对语言美的一种敏锐的感受力。诗歌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驾驭语言的技巧,没有语感很难欣赏其中细微的妙处。例如李清照《声声慢》开头三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语言的声音、色彩都很讲究。李清照南渡后不久,她的丈夫就去世了,她过着孤独无依的生活。当“满地黄花”的时节,“梧桐细雨”的天气,越发感到百无聊赖,心里空荡荡的,很想寻找一点什么寄托。第一句“寻寻觅觅”,就是表现这种栖栖遑遑欲有所求的心情。但是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寻来觅去,依旧是空虚、空虚。她加倍地感到冷清,叠用“冷冷”“清清”,正好渲染了这种索寞凄凉的心情。这位女诗人是很敏感的、很内向的,她体味着自己的苦况,进而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这悲哀用“凄凄”言之不足,再重之以“惨惨”;“惨惨”仍不足,乃继之以“戚戚”。这三句诗很精练地表现了感情波澜的三个层次,十分耐人寻味。在词的开头,三句诗连用七个叠音词,构成七个均等的音步,读起来仿佛可以听到诗人那迟缓沉重的足音。寻、觅、冷、清、凄、惨、戚,本是富有形象色彩和感情色彩的词,把它们重叠起来,集中在一起,就更加强了它们的艺术效果。浓郁,强烈,扣人心弦。
[原刊《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03期,